彭啟明不想沈昱竟有如此才學,雙目露出訝異之色,推讓道:“沈兄弟謬贊了?!?/p>
程元正只當二人在互相客套,笑道:“這幾日落了雨,竹林幽靜倒是幽靜,不好說話,不如啟明兄帶我們二人去書房一敘吧?!?/p>
“元正說得是。諸位,請?!迸韱⒚鲬?,在前面引著兩人。
靜室內寂然無聲,唯有茶水潺潺,流入杯盞。
彭啟明將自己的得意藏畫從匣中取出,在兩人面前攤開。
“啟明兄真是好筆法!”程元正端詳著
眼前這幅畫,他其實對筆墨不大感興趣,也不甚懂得鑒賞的門道,卻仍是給足了面子的贊嘆。
彭啟明聞言面上的笑意僵了一下,嘴角微微一動,不置可否的解釋此畫只是藏品。
好在沈昱幫他解了圍。他頗通文墨,彭啟明與他攀談起來,不經意地晾下故交。
程元正自知犯了傻,只好訕訕坐在一旁看著兩人相談甚歡。
聊到了興頭處,彭啟明甚至要把自己這藏品強塞與沈昱。
“學生前來確是要求得一副大作,只是此畫是先生的心頭好,我哪敢奪人所愛,”沈昱推辭道,“思來想去,還是求得一副彭先生的親筆之作,也算不枉此行了?!?/p>
彭啟明聽了這話喜不自勝,自鳴得意起來,連連答應當即就為他作一副。
“說來,我這幾日進了吉榮縣,本是想求得一副羅先生的畫作,”沈昱見他開了話閘子,知道自己機會來了,“沒想到竟然出了這等事”
他佯作失落,唉聲嘆著。
“嗐!有什么可惜的?那羅晉顏是少年風光了一些時日,可他如今已是江郎才盡,你要與我說他的畫——哼哼!不過是欺名盜世之人罷了!”彭啟明說上了頭,冷嘲熱諷道。
沈昱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,求教道:
“學生愿聞其詳?!?/p>
彭啟明撫著下巴上的長須,似是回憶起了什么:“那就還要從五年前范黎那小子的事說起了,現(xiàn)在想來他還是和你一樣的青年才俊哩!”
“你不知道,這范黎的母親原是世家孤女,其父死后獨木難支,越禮奔行客,相與茍合而得范黎。然行客亡走,難持生計,于是掩涕為秦婦,做了秦家的繼室。范黎此時也隨著她進了秦府?!彼f著擺擺手,面上說不清是不齒還是憐憫。
程元正聽了這話來了興趣:“也是稀奇,這女子未嫁先孕,怎么還能被秦家相中呢?”
“元正此言差矣,豈不聞先帝那位,亦為蜀地孤女哉?”彭啟明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茶,慢悠悠地說道,“其母入秦府時,秦老爺子已是風燭殘年,未能使其母誕下一兒半女,不久后便撒手人世。你們別瞧如今這躍仙樓生意蒸蒸日上,可在當時秦家全被秦老爺子的弟弟把控,秦老板都得讓他三分,何況是不知生父、野合而出的范黎?”
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,嘆息一聲:“那小子在工筆上頗有天分,尤其善畫人像,有當一日定能成為人中龍鳳!只可惜偏偏遇上了羅晉顏那廝——”
“我與他同事那么多年,早已悉知他的脾性。羅晉顏此人,年少得天恩,揮筆泣鬼神,往往一張畫千金求。他自視甚高,卻被那些凡貨俗物早早磨盡了才氣,變得只知金銀,不通文墨。后來他的畫技不進反退,再無人買他的畫,妻女也困苦起來,”彭啟明搖了搖頭,話語中帶著嘲諷和惋惜,“他平日為人方正,可一遇上書畫便如同變了個人一樣。此番打擊之后,他就走了歪門偏道,為了一個名聲,去求了范黎為他代筆?!?/p>
沈昱聽到這里,腦中的思緒頓時茅塞頓開,已然猜到后續(xù),而面上依舊附和著彭啟明的話問道:“學生不解。范黎既然靈才斐然,那又何必去為他人代筆?而羅畫師請他代筆,倘若一朝被揭穿,豈不是就身敗名裂了?”
“我見你才智聰慧、少年老成,沒想到也是個少不經事的!”彭啟明笑罵道,“做我們這個行當?shù)?,凡事都講一個名。想要出名,不是畫的好就足夠,要才藝與運氣、手段并用才行。羅晉顏當年有祖業(yè)為其撐腰,旁門左道信手拈來。你看范黎此人循規(guī)蹈矩,又無家世人脈傍身,這樣一個人怎么曉得去爭名逐利,又怎么能爭得過呢?”
原來是這樣,沈昱唏噓不已,秦家唾棄他,連帶著他母親一起遭人白眼;畫壇不認他,他憑自己手藝謀一條出路都困難。范黎進退兩難,才不得不為他人做代筆謀生。
“再說那羅晉顏,他自然怕有朝一日被揭穿,而且怕得很,”說到此處,彭啟明所有表情都化作了滿臉的嘲諷和不屑,“他后來因為分銀抽成與范黎起了嫌隙,范黎一氣之下便揚言要將他代筆一事昭之于眾——”
“后來的事便分明了?!?/p>
羅晉顏趁彭啟明出城拜訪友人之時,將譚林書院變作了自己的一言堂,栽贓范黎竊畫,以此把他逐出書院,又將他的右手一并砍去,使范黎以后都無法作畫,讓自己再無后顧之憂。
“范黎那時是我的學生,我這個做先生的卻沒能護住他,是我的失職?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