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步之后,陳教授站定了,說:“你有冤情,應(yīng)該去找大法官,我可給你做不了主呀?!?/p>
話音落地,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,察覺到自己是用了平時和小女兒講話時才會用的語氣。
談意惟不斷提醒自己,絕對絕對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,于是在一陣劇烈的緊張之后,強行讓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,鼓起勇氣抬起眼睛,直視著陳教授的鼻子,說出了自己準(zhǔn)備的話:
“請、請您看看我的雕塑吧,我、我是阮鉞的……朋友,他的事情不是像您想的那樣……可以耽誤您一點時間聽我說說嗎?求您了,這對我們真的很重要……”他說著,盡可能做出一副可靠的,超有條理的樣子,但不可避免地還是有點牙齒打戰(zhàn),雙腿打顫。
陳教授的氣場太強了,和談意惟之前見到的大部分老師、大佬,都很不一樣,或許也是一種心理作用,他覺得這個人對阮鉞的前途太重要,這場對話的結(jié)果也太重要,但無論如何也拿不準(zhǔn)自己能不能使面前的人回心轉(zhuǎn)意,所以產(chǎn)生了格外重的精神上的壓力。
陳教授一聽“阮鉞”的名字,表情立刻變了,說實話,在那個學(xué)生的事上,他并不認(rèn)為還有什么可辯駁的余地,更不至于用上“冤情”這么嚴(yán)重的詞匯。
但陳教授又很聰明,非常聰明,掃了一眼面前的雕塑,就猜出了對方口中所謂的“冤情”大概是什么內(nèi)容。
他又看向這個漂亮又可憐的男生,男生用懇求的,甚至是乞求的眼神望著他,就好像他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封建大老爺,隨便一抬手,輕而易舉就能夠把這些晚輩、學(xué)生捏個半死似的。
對于美麗的事物,人總是能多上一點耐心,聰明的小老頭也不例外,陳教授看了一眼手表,問,““你要長篇大論嗎?我馬上有個會,你回去給我寫郵件吧,別在這傻站著了,郵箱能找到吧?上學(xué)校官網(wǎng)上去查,我看過再考慮你的‘冤情’,好不好?”
談意惟微微張大了眼睛,來不及細(xì)想,只覺得事情沒有被完全地回絕,趕忙殷勤地點頭,然后就看著陳教授對著他抬了抬下巴,轉(zhuǎn)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樓里去。
回到家之后,談意惟還一直在努力回想陳教授臉上轉(zhuǎn)變了好幾次的微表情。
是有幾成的同情呢?有多大成功的可能性?說是給用郵件申辯的機會,會不會根本就是一種推脫,一種敷衍呢?他來不及換衣服,脫了鞋就沖到書房打開電腦,先上濱大醫(yī)學(xué)院的官網(wǎng),在教職工頁面找到了陳教授的郵箱,略微構(gòu)思了一下,開始寫郵件。
在郵件里,他首先強調(diào)了,阮鉞和父親發(fā)生沖突,是為了保護被家暴的母親。
他寫道,阮鉞的父親是一個習(xí)慣于使用暴力的人,雖然以暴制暴并不是特別明智的做法,但有些時候,我們舉起武器,并不是蓄意要傷害誰,也不是妄圖破壞什么規(guī)則,而只是為了自衛(wèi),為了保護我們在意的人。
阮鉞是比較沖動,但犯的絕對不是原則性的錯誤,他還很年輕很年輕,成長的空間很大,學(xué)校里面負(fù)責(zé)教書育人的老師,應(yīng)該幫助他,而不是直接放棄他,不是嗎?
他斟酌著詞句,寫得很慢,但又很著急,害怕耽擱久了,這件事就會被大忙人教授拋到腦后去。
終于,在全情投入地狂寫兩小時之后,他最后檢查了一遍錯別字,點擊了“發(fā)送”按鈕。
做完這一切,他脫力似的往椅背上一靠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
所有事情,只要盡到自己最大努力,就不會感到遺憾,接下來的事情不用去想,全交給老天,無論結(jié)果怎樣,自己能做的都只有接受。
不管怎么說,談意惟已經(jīng)累壞了,他合上電腦,垂著腦袋駝著背,慢慢走回主臥,閉著眼睛把電暖器打開,衣服全脫掉蹭進被窩里,頭一沾枕頭,就被悶棍打了似的睡著了。
晚上,阮鉞下課回來,進了門,看到家里是黑的,哪兒哪兒都沒開燈,以為談意惟又要在工作室待到很晚,但摸索著打開玄關(guān)的照明,卻見到談意惟早上出門穿的鞋子左一只右一只地扔在地上。
在家?怎么不開燈?阮鉞想著,把鞋子撿起來,整整齊齊碼進鞋柜里,先去書房看了一眼,沒人,然后向著主臥走去。
推開乳白色的門,里面同樣是一片黑,只有電暖氣的紅色按鈕在亮,屋里溫度很高,空氣很干,肯定是開了好幾個小時電暖,還沒用加shi器才會變成這樣。
他走到床前,看到談意惟臉朝向一邊趴睡在床上,頭就沖著電暖氣烤著,被子蹬得亂七八糟,在沉沉的黑暗里
大片露出的背部瑩潤地泛著光,一條胳臂也露在外面,彎曲成了很好看的弧度。
阮鉞嘆了口氣,借著臥室門外透進來的光,俯下身摸了摸談意惟的臉,仔細(xì)看了看,果然,嘴唇都被機器烤得干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