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到底是看著陸朔長大的,對他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般。他猶記得陸朔離京前豐神俊朗的模樣,如今再見卻是形容憔悴、傷痕累累,全無往日風采,心中不由得萬分痛惜:“好好的孩子,出去一趟平白受了多少罪,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百年后朕該如何向你父親交代!”
皇帝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,手指只有長年執(zhí)筆留下的薄繭,跟浴血沙場的陸仲輝當然完全不像,但他此刻緊握著陸朔布滿細碎傷口的手,竟然莫名有了幾分“父親”的感覺。陸朔眼前無端一熱,迅速低頭忍住了:“多謝陛下關懷……微臣沒有大礙,都是皮外傷,養(yǎng)兩天就好了?!?/p>
聞禪在皇帝身后發(fā)出一聲清晰的冷笑。
陸朔:“……”
見皇帝看了過來,聞禪略一躬身,淡聲道:“父皇和陸將軍聊吧,兒臣先告退了。”
皇帝略一沉吟,卻道:“你和雪臣留下,梁絳,去門外守著?!?/p>
梁絳帶著侍從宮人們退了下去,聞禪和裴如凇儼然習以為常,陸朔卻有些意外。他久不在朝廷,雖然也聽過一點風聲,說公主頗得圣上器重,沒想到這“器重”竟然已經到了連軍機要事都不避諱她的地步,甚至與那幾個成年封王的皇子相比也毫不遜色。
先前和聞禪聊過一回,他的思路比剛回來時清晰不少,將武原發(fā)生的事從頭到尾向皇帝詳述一番,眼看著皇帝的臉色如斷崖般越來越差,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似乎是想抓個手邊的東西扔出去,好懸又忍住了:“你說的這些……有沒有證據?”
謊報軍功雖是大罪,但要是功臣宿將,皇帝往往會允許將功折罪,不至于真的要命;而通敵叛國乃十惡不赦,哪個皇帝也不會容忍眼皮子底下有這樣的將領,一經發(fā)現,必然是死罪難逃。正因如此,所以皇帝處置起來格外慎重,即便陸朔與他關系更近,皇帝也不敢只聽他的一面之詞。
“鐵礦的位置,還有蕭定方手下負責與啜罕交易的將領,臣都可以提供;高龍川之戰(zhàn)的勝敗,只要問過參戰(zhàn)的軍士就能知道。”陸朔道,“每一件事都是臣親眼所見,陛下可以派人去查證,若有半字虛言,臣甘愿領罰。”
皇帝神情陰沉,寒意如刀,拍了拍他的手背:“委屈你了,若蕭定方真犯下了滔天重罪,朕絕不會放過他?!?/p>
陸朔低聲謝道:“陛下明鑒?!?/p>
皇帝擰著眉,將目光移向聞禪。
公主很自覺地把話接了起來,響應得又快又熟練,比三省六部那些抽一鞭轉三轉的大人們可靠多了:“父皇想怎么查?明察暗訪兩條路,要么直接迎回陸將軍,您下旨召蕭定方回京,讓三法司來審問;要么先按兵不動,派親信到武原暗中查訪,查清了再動手?!?/p>
這話看似周全,好像選哪條都一樣,但細想就會覺得她圓滑得近乎狡猾。若皇帝心里還有疑慮,想給老臣留條活路,或是顧念蕭德妃和她親生的四皇子,就會選擇把問題擺到明面上,給蕭定方一次收拾首尾的機會;而如果皇帝滿懷憤怒,只想知道真相,就選后發(fā)制人,這說明他對蕭定方的疑心已經蓋過了舊情,一旦查清,蕭定方將再無翻身的余地。
果然,皇帝思忖了片刻,斷然道:“先不要驚動他,朕倒要看看世受國恩的徐國公,背著朕究竟都做了些什么。”
所幸皇帝耳根子雖軟,在大事上還能拎得清。聞禪繼續(xù)道:“既然是暗中行動,派出去的人一定要足夠可靠。倘若蕭定方一黨察覺到朝廷在暗中調查,不管是重金賄賂,還是sharen滅口,欽差頂不住的話,一切都是白搭。”
“還有一種最糟的情況,就是蕭定方狗急跳墻,不顧家人死活,直接領著武原軍反叛,他離啜罕同羅很近,不管與誰聯手,朝廷都很難辦?!?/p>
皇帝“嗯”了一聲,覺得她擔憂得不無道理,征詢道:“你覺得該如何處置?”
聞禪:“明修棧道,暗度陳倉?!?/p>
皇帝:“怎么說?”
“陸將軍沒有把自己還活著的消息宣揚得滿京皆知,這步棋走得很妙?!甭劧U還不忘順手捧陸朔一句,“如今武原軍中恐怕都以為他已經殉國,正是蕭定方警惕心最低的時候。父皇不如以武原大勝為由,召蕭定方入朝封賞,先設法把他留在平京,再同時派人到武原調查,這樣即便被同黨察覺,也不至于有兵變之虞了?!?/p>
陸朔的表情微微扭曲,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贊許,皇帝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,數落道:“你還夸他,朕說過多少次不要以身犯險,我看他一個字也沒往心里去!這回死里逃生全靠上天保佑,等養(yǎng)好了傷,北初,你給朕去覺慧寺里好生拜一拜佛祖?!?/p>
陸朔悶住xiong腔里的咳嗽,忍氣吞聲地答道:“臣遵旨。”
“公主說的法子好,雪臣記下,回宮替朕擬詔?!被实蹎柭劧U,“派往武原的人選,你覺得誰去合適?”
聞禪笑著推辭:“兒臣已經出了主意,要是連人選也插一手,未免太過逾越,陛下選個信得過的人就是了。”
皇帝看向裴如凇。
聞禪: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