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給金柏打電話,只剩下關(guān)機的聲音。
嚴逐沒再猶豫,直接點進一個隱藏在桌面的軟件。他之前擔心金柏安危,偷著給人手機裝了定位,平時也不會過多地去干擾,但今天實在沒辦法,他又想起剛剛直播時信號中斷,以及發(fā)布會結(jié)束后蜂擁而至的人群,一切都仿佛有跡可循,童碩的警告回響在耳邊。
定位最后更新在半小時前,位置停留在一個偏僻的山間景區(qū),那里尚未被開發(fā)完畢,還是荒山土路的原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,并不適宜夜間前往,即使金柏想要一個人散心,也不該跑到那里去。
嚴逐把定位發(fā)給陸邊,又讓助理去調(diào)附近道路的監(jiān)控,接著再不顧門口擁擠的人群,推搡著驅(qū)車離去。
陸邊說金柏狀態(tài)不對,這一夜發(fā)生了太多事,自己的發(fā)布會,金柏的末場演出,下周一又是終審開庭,剛剛網(wǎng)絡(luò)上亂七八糟的消息也是一大堆,壓得人要喘不過氣來。
他想起前段時間金柏有些詭異的平靜,自從接手這個案子開始,金柏就是這樣釋然一切的狀態(tài)。
是他自己跑走了嗎?還是其它的情況。
嚴逐心提到了嗓子眼,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可能性,金柏被人bangjia,在山區(qū)被毆打,甚至拋尸荒野,念頭越跑越遠,嚴逐開始怪自己為什么非要和沈氏對著干,為什么要如此高調(diào)地開發(fā)布會,自己又哪來的信心和底氣,確保對面會就此收手,而不是狗急跳墻,或許正是今晚把對方逼急了,他們不擇手段地擄走金柏,若只是以此脅迫他還好,只要能救出金柏,嚴逐愿意為此做任何事,但事情要是已經(jīng)沒有轉(zhuǎn)圜余地了呢?金柏已經(jīng)遇害了呢?他的自大和高傲又一次害了金柏,那他也不要活了。
如果金柏真的遇到了什么,嚴逐打定主意,他會在安葬時準備好自己的墓碑。
周圍的景色愈發(fā)荒涼,盛夏的山濃墨似的糊在他眼前,驟然間,他看到一輛壞掉的白色皮卡,車前蓋卸開,正停在土路邊上。
四周無人,這個位置和距離最后一次更新的定位很近,嚴逐下車順著路線走,方向已經(jīng)不再明顯,斷掉的定位失去了參考價值,他在涼夜里大喊:
“金柏!金柏——”
他已經(jīng)很少會喊金柏的全名,戀愛期間總有各種各樣的花稱,使用最頻繁的也是“小柏”,愛人的名字往往發(fā)生于某些特殊的時刻,比如告白、分手,以及現(xiàn)在。
“金柏!”
嚴逐也不知道自己能發(fā)出這么大的聲音,遠處傳來悶聲的雷,卻沒有立即落雨,夏天的雨就是這樣,脾氣詭異。山里無風,只有嚴逐的吶喊,他開車尋一段,再下車查看蹤跡,那些仿佛是腳印的痕跡成為吊著他心思的線索,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,砸得人有點疼。
雨聲漸漸淹沒了嚴逐的聲音,透著車窗看不清人,嚴逐只好冒著雨找,等順著山路拐到一個平臺上,他忽然看到在那棵最大最旺盛的柏樹下有一個人。
天空恍然亮了一瞬,閃電緊接著雷鳴,嚴逐認出那是金柏,他正坐在地上,靠著樹干。
他大步跑過去,金柏像是驚訝于嚴逐的出現(xiàn),他看起來完好無損,只是有些疲累地在樹下歇息,因著樹冠茂密,身上竟然未被shi透,比嚴逐還體面一些。
又是一聲震天響的雷鳴,嚴逐一驚,扯著人從樹下跑了出來。
《流緣》劇本完成的時候,是大四暑假。
那個暑假,金柏難得沒有留在首都打工,而是回了坪蔭縣照顧病重的奶奶,老人的胃癌已經(jīng)到了末期,從醫(yī)院搬回家來,等著油盡燈枯,葉落歸根。
金柏很難說明自己對這位老人懷抱著什么樣的心態(tài),就像母親對他的態(tài)度。
一個被拐進山村的女大學(xué)生,被迫生下一個罪惡的孩子,母親會對著他微笑,會喃喃地告誡自己孩子無辜,卻同樣會突然暴怒,不讓金柏叫他媽媽,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。
金柏身上流著臟污的血,每一滴都是罪證,而女人在母職的天性與為人的尊嚴中掙扎,兩人共同在男人酗酒家暴的陰影下生存,而那位看起來更加懦弱的老人,一方面護著母子不被兒子虐待,另一方面成為母親精神崩潰的幫兇。
直到八歲,金柏都沒有上學(xué),他每天跟著母親去做農(nóng)活,已經(jīng)習得一身熟練本領(lǐng),壓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叫學(xué)校。每天忙碌結(jié)束,回家后他會趴在窗邊,畏縮地靠著母親。
幸運的話,母親會給他講故事,那些虛構(gòu)的世界一度成為他全部的精神空間。如果男人剛喝了酒,或者媽媽又在哭,金柏會縮在床邊看星星,盡量保持安靜,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尊無生命的物件,而腦袋里則回想那些神奇的故事,這樣可以讓他忘記近在咫尺的痛苦。
大概從這時開始,故事對他來說成為了一種救贖。
那天家里闖入警察,警察身后跟著唯唯諾諾的村長,母親和他一起呆在房間里,做一些鎮(zhèn)上拿來的手工活,聽到聲音的一瞬,她先是跳了起來,像某種即將被獵殺的動物,在黑漆漆的窯洞里四處張望,尋找聲音的方向,在看到窗外光景時,她整個人呈現(xiàn)出一種很扭曲的姿態(tài)。
那個畫面過于恐怖,以至于一直留在金柏的記憶里,女人先是哀哀地叫,然后開始在原地踱步,她像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,一半掙扎著想要跑出門去,另一半又把自己撤回來,尋找某個角落躲起來,兩種靈魂撕扯著她,接著某種矜持回歸——那是金柏認為他的媽媽和旁人最不一樣的地方,后來他想,那或許是一種被稱之為體面的東西,來自城里的讀書人,來自曾經(jīng)衣食無憂的時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