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么早,他們?yōu)楹卧诖??李樽心中疑竇叢生。他借著黎明前最后的昏暗和宮墻的陰影,屏息凝神,悄無聲息地潛行靠近,最終藏身于城樓垛口下方一處視線死角的陰影里。
風將上面的話語清晰地送了下來。
“和你說過那么多次,劉氏恃寵而驕,其子李岑更是跋扈難馴,屢生事端!你明知前番那個無辜的答應是遭了她毒手,卻只以‘御下不嚴’輕輕揭過,后宮人心如何能安?長此以往,綱紀何在?”是祖父李玄的聲音,帶著壓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。
李志的聲音響起,帶著帝王的沉穩(wěn),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辯解和疲憊:“太上皇息怒。劉貴妃她只是愛子心切,行事難免偏頗了些。岑兒……是朕疏于管教。但劉貴妃畢竟為朕誕育了二皇子,多年來侍奉也算盡心。至于那答應……證據(jù)尚不十分確鑿,若貿(mào)然處置,恐寒了功臣之心,也……也非朕所愿。”他頓了頓,語氣低沉下去,“昀兒的事,是朕一生之痛。朕對岑兒也并非沒有懲戒?!?/p>
“懲戒?”李玄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雷霆般的怒意,“將他圈禁在府中思過數(shù)月,然后呢?依舊錦衣玉食,依舊是他高高在上的二皇子!你讓昀兒如何自處?他廢掉的是一雙腿!是整個人生!你讓樽兒如何自處?他這些年是如何照顧昀兒,如何背負著那份自責和愧疚活過來的,你看不到嗎?!”
提到李昀和李樽,李志沉默了。良久,才傳來他一聲沉重的嘆息:“昀兒……朕虧欠他良多。樽兒……朕知道,朕全都知道,他心中亦有怨懟。朕會盡量補償他們?!?/p>
“補償?”李玄的聲音充滿了諷刺,“用你的愧疚?還是用你繼續(xù)對劉氏母子的偏袒?李志,你是皇帝,你要做的是明斷是非,執(zhí)掌乾坤,不是在這兒女情長、優(yōu)柔寡斷。太子之位雖在昀兒身上,但他……唉。”李玄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,帶著無盡的痛惜和某種沉重的暗示,“樽兒……他才是那個能扛起這江山未來的人,你莫要再因私情,寒了真正有擔當?shù)膬鹤拥男?,也莫要再讓這后宮,因你的偏頗而永無寧日。”
李志攥緊腰間玉帶的指節(jié)驟然泛白。風卷著他玄色蟒袍的袍角掃過城磚,將檐角銅鈴的碎響碾成齏粉:“父皇何必總拿陳年舊話敲打兒臣?”他側(cè)過身時,金鑲玉的發(fā)冠擦過女墻青苔,驚落幾星殘陽熔金,“您總說樽兒掌紋里攥著萬里江山,難道岑兒靴底沾著的塞北風沙,就鋪不得龍椅下的金磚?”
太上皇扶著雕花望柱的手忽然一顫,腕間蜜蠟朝珠撞出冷響。云漫過角樓飛檐,將兩人的影子絞成糾纏的墨痕:“你看那箭樓匾額——”他忽然指向遠處的"定邊"二字,蒼老的聲音混著風沙穿透李志耳膜,“當年樽兒十六歲前往邊疆單騎退敵,箭鏃釘進這匾額時,你那庶出的岑兒還在宮里玩蹴鞠!”
城磚縫隙里鉆出的荒草被風扯得嗚咽,李志望著父親袍角褪色的海水江崖紋,忽然笑出聲來。那笑聲撞在甕城的回音壁上,驚起檐下歸巢的烏鴉:“原來在父皇眼里,龍裔的血脈輕重,只看誰的箭能釘穿木頭?”他轉(zhuǎn)身時靴跟碾碎磚縫的野菊,晨光里飄起最后一縷龍涎香,“兒臣倒要看看,這萬里江山是認掌紋,還是認誰站在這城頭上?!?/p>
鴉群盤旋的陰影里,太上皇望著兒子消失在敵樓轉(zhuǎn)角的背影,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女墻上未干的箭痕——那是李樽當年和太上皇在城墻練習射箭,射穿匾額時,箭頭擦過城墻留下的細縫,此刻在像一道未愈合的舊傷,正滲出比夜色更濃的血。
城樓之上,陷入了長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凜冽的晨風呼嘯而過。
墻垛陰影下,李樽死死地攥緊了拳頭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帶來尖銳的刺痛,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。父皇的話,像冰冷的刀子,一刀刀剮在他的心上。
原來父皇什么都知道。
他知道劉貴妃的狠毒。
他知道李岑的跋扈。
他知道兄長的痛苦。
他知道自己的愧疚。
可他選擇了維護,選擇了輕描淡寫的“懲戒”,選擇了用“侍奉盡心”、“誕育皇子”的理由,繼續(xù)縱容著傷害他們兄弟的元兇,甚至……連祖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、劉貴妃害死宮人的事,父皇也選擇了視而不見。
一股冰冷的、帶著鐵銹味的寒意,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,直沖頭頂。李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寒和……失望。對父親那如山般偉岸形象的信仰,在這一刻,裂開了一道深深的、難以彌合的縫隙。原來,父皇的“明君”光輝下,竟藏著如此不堪的私心與偏頗!他所謂的“補償”,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,顯得如此蒼白可笑!
他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,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。他沒有再看城樓頂那道身影一眼,只是沉默地轉(zhuǎn)身,沿著來時的陰影,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。背影挺直依舊,卻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寂與疏離。晨曦的第一縷金光刺破云層,灑在巍峨的宮闕上,卻照不進他此刻冰冷晦暗的心底。
對父親的敬仰與期待,如同這黎明前的薄霧,在殘酷真相的曝曬下,正迅速消散,只留下一個巨大而冰冷的空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