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原星火與城樓寒霜（第3頁）

李樽的動作僵在半空，占屈是他少年時就認識的摯友，李樽身上那柄佩劍還是兩人同鑄?？裳矍邦澏兜纳碥|卻讓他喉頭發(fā)緊——記憶里的齊紓?cè)嵊肋h像團跳動的火苗，此刻卻冷得像墜進冰河的玉。他忽然想起自己得知要被迫迎娶白孜孜，也是這般在御花園狂奔。

“我懂?！彼p聲開口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她冰涼的手背，“就像”話未說完，他已松開手，轉(zhuǎn)身拾起洞外枯木?；鸸馊计鸬膭x那，他側(cè)臉的輪廓被映得忽明忽暗，嘴角卻噙著笑，“不過你這匹野馬，就算套上韁繩，怕也是要把人掀翻的。”

跳躍的火焰驅(qū)散了寒冷，也映照著兩人的臉龐。李樽將自己帶的干糧和水囊分給齊紓?cè)?。火光下，兩人相對而坐，少了平日的針鋒相對，多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默契與……微妙的寧靜。

齊紓?cè)峥粗换鸸夤蠢盏酶由铄涞拿佳?，看著他細心撥弄柴火的動作，心中的情愫在寂靜的夜里無聲滋長。她知道他不愛她，頂多到喜歡為止，至少不是她想要的那種愛，但此刻能這樣靠近他，分享他的秘密，已是她不敢奢望的溫暖。

火星爆開的脆響里，齊紓?cè)崽ь^，正撞見他眼底流淌的星光。那笑意與多年前御花園初見時如出一轍，卻比記憶里多了幾分讓人心悸的溫柔。洞外暴雨如注，洞內(nèi)的火焰卻將兩人的影子融成一片，在巖壁上勾勒出曖昧的形狀。

李樽緩緩坐到齊紓?cè)崤赃叄哪抗庾兊糜七h而復雜，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：“我生下來，名字就叫‘樽’。太上皇親自賜名，國之重器，社稷之基……呵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，“從懂事起，我就知道，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。意味著祖父那‘金龍降世’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在看著我，意味著父皇對我的要求永遠比別人更冷漠、更嚴。文要通曉古今，武要能安邦定國……從小到大，他待我，不像待一個兒子，更像在雕琢一件必須完美的劍?！?/p>

“皇兄體弱，性情溫和，父皇待他，總是多幾分寬容和憐惜。母后知道父皇總是那么冷漠的對我，母后心疼我，也總想多補償我一些。可這些，都不是我想要的?！彼穆曇衾锿钢唤z難以言說的苦澀，“我只想……能選擇自己想要的，哪怕我現(xiàn)在都不知道心里最想要的除了自由，還有什么?；蛘撸辽倌芟窕市帜菢?，可以偶爾懈怠，可以不用背負那么多人的目光和期望，可明明他才是太子?！彼肫鹦珠L坐在輪椅上的落寞身影，想起那場改變一切的意外，眼神更加黯然，“可我不能。祖父的夢，一直都像無形的鎖鏈……還有馬上要進行的大婚……呵，又是為了什么‘固邦誼’……”

他絮絮地訴說著，將深藏心底的無奈、壓抑、甚至是對父親李志那份隱約的不滿，對李昀遭遇的輕縱，對自己的嚴苛，都在這片無人的草原暮色中，對著這個總是與他拌嘴、卻在此刻顯得格外“安全”的女子傾吐出來。

他并非愛齊紓?cè)?，從小的相識，他溫柔待她，頂多只有幾個瞬間的喜歡，只是此刻，她是唯一一個能傾聽他這些“大逆不道”心聲的人。她的野性，她的不羈，在此刻成了他短暫的精神避難所。

齊紓?cè)犰o靜地聽著，看著他俊朗側(cè)臉上流露出的脆弱與迷茫，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甜蜜悸動被一種復雜的心疼所取代。原來，這個在所有人眼中備受寵愛、光芒萬丈的五皇子，心中竟藏著如此多的枷鎖與無奈。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窺見了他華服之下的真實。她很想說些什么安慰他，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，最終只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，表示她在聽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洞壁滲出的夜露在火光中凝結(jié)成珠，順著青苔紋路滾落時，齊紓?cè)岷鋈宦犚娮约旱男奶暽w過了洞外落雨。她望著跳躍的火舌將李樽衣擺鍍上金邊，喉間像卡著半片凍僵的玉蘭花瓣：“方才說的大婚”尾音被柴火爆裂的輕響絞碎，驚得洞頂垂落的水滴微微震顫。

李樽往火中添入一截紅松，樹脂燃燒的青煙蜿蜒而上，在他眼底織出朦朧的紗?！霸珖鳌！彼讣鈩澾^袖中藏著的鎏金婚帖，燙金的朱雀紋在火光下泛著冷意，“一日后，宮墻的琉璃瓦會被喜紅染透?！痹捯袈鋾r，恰好有雨滴撲進洞來，在齊紓?cè)岚l(fā)間落下細碎的水珠。

她別過臉去，強撐著扯出一抹笑：“倒忘了恭喜殿下”尾音被突如其來的咳嗽絞碎，掌心的溫度卻灼得她心慌——不知何時，李樽已握住她冰冷的手，拇指輕輕摩挲著她手背上的舊疤。

那是十二歲那年，她為搶他腰間的玉佩，不慎摔在假山石上留下的。此刻這道疤卻成了滾燙的烙印，灼燒著兩人之間微妙的空氣。李樽望著她刻意揚起的嘴角，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御花園，她也是這樣紅著眼眶，把他送的香囊丟進池塘，嘴里嚷著“誰要你的東西”。

火光驟然明滅，將李樽垂眸的影子投在洞壁，睫毛的陰影里藏著不易察覺的波動。他看見她攥緊的指節(jié)泛白，看見她強扯的笑意比落雪更涼，如同看見自己被迫接受和親旨意時，在御書房摔碎的玉鎮(zhèn)紙——那裂紋至今還刻在養(yǎng)心殿的金磚上。

齊紓?cè)峤廾夏磯嫷乃?，眼底燒著團將熄未熄的火。她攥緊李樽衣袍的指尖微微發(fā)顫，聲線卻如淬了冰的劍刃，字字剜心：“你甘愿做這金絲籠里的困獸，連爪牙都要磨成順從的弧度？”

“紓?cè)?。”他忽然伸手，替她將珠釵插回云鬢，指腹擦過她耳尖的紅時，聽見自己的聲音混著松濤：“也許有些路是命數(shù)鋪就的，這么多年來我知道你心里多想，可我似乎給不了你，我也沒有選擇的權(quán)利，可你有選擇的權(quán)利，你應該過自己想要的生活?！倍赐鈧鱽砀蚯冒鸬穆曧?，驚起崖間宿鳥，他望著她眼中驟然碎裂的光，終是將后半句咽回腹中——就像你我之間，縱是野馬踏碎草原，也踏不碎這生來既定的棋盤。

李樽垂眸望著自己骨節(jié)分明的手，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袖間暗繡的蟠龍紋。他何嘗不知，自出生便被刻上皇家印記的人，生來便是棋盤上的卒子，進或退皆由不得己，連自由的輪廓都模糊得像隔著重重霧靄。

后半夜，齊紓?cè)嵋蚱v和傷痛，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。李樽脫下自己的外袍，輕輕蓋在她身上。他坐在火堆旁守夜，看著跳動的火焰，眼神復雜地落在齊紓?cè)岢了哪樕稀Ｋ乃佂嗜チ税兹盏膹垞P，顯得安靜而美好。

不可否認，她的鮮活和野性對他有著強烈的吸引力，像一束光，照亮了他沉悶的生活。但這吸引，是愛嗎？也許，他對她，更多的是對一種無法企及的自由生活的向往投射？他甩甩頭，不再深想。

天色將明未明，東方泛起魚肚白。李樽看著還在熟睡的齊紓?cè)?，起身將自己的馬匹——那匹通體烏黑油亮、神駿非常的御馬“墨驪”，穩(wěn)穩(wěn)地拴在靠近石坳口的樹干上。他檢查了韁繩，確保牢固，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蜷縮在他外袍下的女子，眼神復雜難辨。最終，他悄無聲息地轉(zhuǎn)身，徒步朝著京城的方向走去。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，顯得孤寂而決然。

李樽深知自己對她的心意像極了御花園那池錦鯉——見時驚起漣漪，離后便沉回水底。那份喜歡是檐角落雪停駐發(fā)間，卻從未漫過心尖三寸；又似春水煎茶暖過喉舌，終究不是燎原烈火能灼穿肺腑。他看她時眼里有星光流轉(zhuǎn)，卻始終映不出山河傾覆的癡狂，就像珍藏的玉扳指雖潤透掌心，到底比不得命匣里那枚沾血的兵符，能讓他甘愿碎骨揚灰。

李樽徒步回到京城時，天色才剛蒙蒙亮。厚重的城門尚未開啟，只有守城的兵士在城樓上巡邏。他繞到僻靜的角樓附近，憑借矯健的身手和熟悉的地形，悄然翻越了宮墻。當他踏入熟悉的宮道，正想悄悄溜回雍和宮時，卻敏銳地察覺到宮城最高處的明德門城樓頂上，隱約佇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。

是父皇李志和太上皇李玄。

這么早，他們?yōu)楹卧诖?？李樽心中疑竇叢生。他借著黎明前最后的昏暗和宮墻的陰影，屏息凝神，悄無聲息地潛行靠近，最終藏身于城樓垛口下方一處視線死角的陰影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