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如凇在她對面坐下,方才縱馬吹風不覺得上頭,這會兒倒有點后知后覺的酒意上涌,眼角暈紅如桃花,滿盛著春水漣漪:“有一點?!?/p>
他眼睛亮亮地盯著聞禪,又補充道:“就一點?!?/p>
聞禪于是笑了,伸出手背在他面頰上貼了貼:“是嗎?我怎么感覺人已經(jīng)迷糊了?!?/p>
她的手掌被裴如凇輕輕按住,像是想借她皮膚的涼意來緩解灼熱。這人動作明明黏人得要命,卻還是很有分寸地說:“我身上酒氣重,一會兒沐浴完去沉香院住,不來攪擾殿下了,殿下早些休息,睡個好覺?!?/p>
“好,去吧?!甭劧U寬容地道,“一會兒叫人給你送碗醒酒湯,記得喝?!?/p>
裴如凇拉著她的手不肯松開,可能是還想撒會兒嬌:“醒酒湯又酸又苦,不喜歡那個味道,可以不喝嗎?”
聞禪轉(zhuǎn)頭揚聲朝外面道:“青霜,把醒酒湯端過來,駙馬要在這兒喝!”
裴如?。骸啊?/p>
沾了公主的光,廚房最終呈上的醒酒湯是酸鮮微辛的口味,裴如凇在聞禪的鼓勵下哼哼唧唧地喝完,又纏著她細細碎碎地說了一會兒閑話,才依依不舍地去別院梳洗休息。
沉香院是他前世住的院子,剛成親時聞禪和他并不是夜夜睡在一起,彼此都有公務(wù)要忙,有時多一個人會覺得被打擾,分開住反而大家都舒服。但這一回搬家時,聞禪默許了他把自己用慣的東西擺在寢殿里,對他每夜留宿表現(xiàn)出了高度容忍,所以沉香院終于也和駙馬府一樣,成為了他暫時歇腳過渡的地方。
熄了燈后裴如凇躺在床上,也許是酒意作祟,也許是突如其來的孤枕獨眠,在這熟悉而陌生的房間里,他的知覺好像一下子被扯回了前世。
奪宮之變結(jié)束后,他曾經(jīng)數(shù)度回到這里,向每一個能看到的人追問為什么??墒撬麉s始終不敢走進公主的寢殿,只能像困獸一樣夜夜在沉香院里失眠,房間中的陳設(shè)還和他離家時一樣,只是上面蒙了一層淡淡的灰。
再到后來,舊人走的走,散的散,他再也無人可問,公主府成了一座寥落空城。
終于有一天,連他也被禁軍擋在門外,守門的將領(lǐng)說:“這是陛下的旨意,請裴大人體諒,不要為難下官?!?/p>
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,裴如凇腦袋里一片茫然,理智被隔絕在外,只會在心里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質(zhì)問,她為什么不要我了?
天上下起了雨,滿地都是焦黑的余燼和斑駁黃葉,像寫在舊黃紙上破碎不堪的詩句。視線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,裴如凇抬起頭,灰色的蒼穹倒映在他的眼睛里,如同照不出影子的昏昧銅鏡,他再也看不見映紅了半邊的天的熊熊烈火,永遠也沒有機會拉住那個走進業(yè)火中的人。
是慈云寺啊。
他環(huán)顧著斷壁殘垣,恍惚地心想,原來我走到慈云寺來了。
然后猶如重復(fù)過千百次那樣熟練地沿著一條不存在的路,跌跌撞撞跨過傾頹的木石磚瓦,蹣跚地走向了昔日佛堂所在之處。
巨大佛像斜躺在廢墟里,承重的基座被毀,半邊金身被大火燎成了黑色,剩下半邊被雨澆shi,閃爍著黯淡的銅黃。裴如凇在它面前站住腳步,下意識地低頭尋找。
心里好像有個填不滿的空洞,風雨穿過只余回音,他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徒勞,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在垂死掙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