謠言的蔓延速度之快堪比瘟疫,哪怕從頭至尾都是口口相傳,根本沒有人能拿出切實的證據(jù),“小偷”的帽子已經(jīng)被扣在陳父的腦袋上,摘都摘不下來——他辯解,說要報警,工友說他賊喊捉賊,小題大做;他沉默,不吭聲,工友又罵他心里有鬼,做賊心虛。
不管他是不是小偷,在別人說他是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(jīng)是了。
也不是沒想過離開這個地方,可是上半年的工資還沒結(jié),陳父和陳母兩人一合計,決定咬咬牙堅持到年底,把錢拿到手就走。
然而那一天,陳父在干活的時候,受到兩名工友的言語挑釁,氣不過吵了起來。具體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,不過僅憑猜測,都能知道必然難聽至極。說不定是讓陳父把“偷”走的東西還回來,也可能是逼他自證清白。
能把平時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父親逼上絕路的,只有對他的清白和尊嚴反復(fù)的侮辱和鞭撻。
那天陳母聽見吵嚷聲上去勸架,沒想親眼目睹丈夫在面前跳樓,一時受不住打擊,被絕望沖昏了頭,不管不顧地跟著跳了下去。
可惜剖腹取粉從來得不到好結(jié)局,那些工友的目的從來不是尋求真相,他們只是想釋放攻擊而已。
事情最終不了了之。雖然發(fā)生在施工場合,但是陳僅父母是自己輕生,并非工作環(huán)境造成的安全問題,沒有證據(jù)也無法告那幾名工友唆使他人自殘,最后施工方勉強支付了未結(jié)的工資,又付了部分喪葬費,就把陳家給打發(fā)了。
幾年以后,陳僅隨學(xué)校去城里參加數(shù)學(xué)競賽,大巴車曾經(jīng)過這片土地——那幢大樓已經(jīng)蓋好投入使用,陳僅透過車窗看那比當(dāng)年還要高一倍的樓體,只覺得玻璃幕墻反射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。
如今進出這幢大樓的人,都不知道曾有一對夫妻在這里殞命,只有陳僅忘不了那時混亂的腳步聲,警鈴聲,救護車鳴笛,也忘不了抬頭時看見的那幢高聳入云的建筑。
還有那自樓頂墜落,轉(zhuǎn)瞬消逝的生命。
說完,陳僅垂眼,不知看向哪里。
而梁辰,好像自此才找回自己的呼吸。他用力吸一口氣,一手撐住椅背,扭身,另一只手輕輕圈攏,讓陳僅伏靠在自己懷里。
他嗓音低沉發(fā)?。骸澳菑氖卢F(xiàn)在的工作,對你來說好殘忍?!?/p>
陳僅一怔,似是沒想到聽完這段故事,梁辰的反應(yīng)既不是表達同情憐憫,也不是恍然大悟地說“原來這就是你恐高的原因”。
他只是悄然靠近,給視線已然模糊的陳僅一個回避的機會,并且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,訴說著他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難受與不舍。
心口像被灌入熱水,酸麻得厲害,陳僅眨眼擠落一滴淚,匆忙抬手揩去,卻還是有一滴落在梁辰的肩膀上。
陳僅聽見自己聲音顫抖:“……沒關(guān)系的?!?/p>
沒關(guān)系的,大部分時候他只需要畫圖,跑現(xiàn)場也多在施工初期,那件事并未對他從事建筑行業(yè)造成太大的阻礙,他時刻提醒自己這是工作,沒有人會管你經(jīng)歷過什么,更沒有會人為你的心理陰影買單。
他也從來不是受到打擊就一蹶不振的人。上帝給他的人生開局設(shè)置為hard模式,短暫的二十六年光陰,碰到的難關(guān)就已不計其數(shù),卻從未有一個將他打倒。
可是不知為何,此刻陳僅難過極了,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。好像終于可以脫下名為堅強的盔甲,變回普通而脆弱的人類,那些壓抑多年的心酸,也終于找到了出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