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雪悄無聲息地落著,將四合院的青磚黛瓦染成素白。廚房里飄出的蒸汽在玻璃窗上凝結(jié)成水珠,順著窗欞緩緩滑下。鳳歲春用指尖在霧氣上畫了個小小的愛心,透過清晰的痕跡,看見母親正彎腰從蒸鍋里取出最后一籠餃子。
“歲春,來端餃子!”母親的聲音穿過氤氳的蒸汽傳來,帶著久違的中氣。
鳳歲春小跑過去,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鏡片,卻遮不住那盤月牙般飽滿的餃子散發(fā)出的誘人光澤。韭菜蝦仁餡的——她最愛吃的,每個餃子肚兒都鼓鼓的,褶子捏得勻稱漂亮,像一群穿著百褶裙的小姑娘。
“媽,您別忙了,剛好要多休息?!兵P歲春接過盤子,指尖被燙得微微發(fā)紅。
母親笑著摘掉圍裙,后腦勺的手術(shù)疤痕被新長的短發(fā)遮住大半:“躺了兩個月,再不動彈骨頭都要銹了?!彼f話時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,像陽光下融化的雪痕。
客廳里,父親正往雕花玻璃杯里斟酒。那瓶茅臺存了十年,原本是要等女兒結(jié)婚時才開的。暖黃的燈光下,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流轉(zhuǎn),映著窗上倒貼的福字和陽臺上搖曳的紅燈籠。
“爸,醫(yī)生說了您不能多喝?!兵P歲春把餃子放在鋪著繡花桌布的圓桌上。
“大過年的,破個例。”父親笑瞇瞇地舉起杯子,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動,在燈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暈,“慶祝咱們家今年跨過這道坎,也慶祝我們閨女在山村教書育人?!?/p>
三只酒杯輕輕相碰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鳳歲春抿了一小口,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燒到心口。桌上擺著八寶鴨、紅燒鯉魚、臘味合蒸……都是母親臥病時最惦記的味道。兩個月前醫(yī)院走廊刺眼的燈光仿佛還在眼前,此刻的團(tuán)圓顯得那么珍貴。
“嘗嘗這個?!蹦赣H夾了塊魚肚子上的嫩肉放在她碗里,“你支教那兒吃不到新鮮魚吧?”
鳳歲春搖頭,眼前浮現(xiàn)出段乘從溪里撈起的那些寸長小魚,裹上面糊炸得金黃,孩子們你推我讓地分著吃?!拔覀兡怯袟l山溪,夏天能摸到小魚。段老師——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數(shù)學(xué)老師——他特別會抓魚?!?/p>
“苦了你了?!蹦赣H突然紅了眼眶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女兒的手背,那雙手比記憶中粗糙了許多,“城里長大的孩子……”
“不苦?!兵P歲春反握住母親的手,“孩子們特別可愛。有個叫夏花的小姑娘,英語發(fā)音比城里孩子還標(biāo)準(zhǔn),上次月考拿了全縣第三名?!彼统鍪謾C(jī),翻出相冊里的一張照片: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站在簡陋的領(lǐng)獎臺上,胸前捧著獎狀,笑容比身后的山茶花還要燦爛。
父親湊過來看,眼鏡片上反射著手機(jī)的光:“這丫頭精神!她家里支持她讀書嗎?”
鳳歲春想起夏花被父親拽回家定親的那天,雨后泥濘的山路,夏花哭紅的雙眼,還有段乘擋在她面前時寬闊的背影?!艾F(xiàn)在支持了?!彼p聲說,“大家,我們所有人都做了努力。”
電視機(jī)里春晚剛開始,主持人穿著喜慶的紅禮服說著吉祥話。鳳歲春的手機(jī)突然震動不停,點(diǎn)開一看,教師群里蔣媛發(fā)了段視頻:簡陋的教室里,孩子們圍著炭火盆包餃子,陳可可臉上沾著面粉,正手忙腳亂地教怎么捏褶。視頻最后,鏡頭突然轉(zhuǎn)向窗外——白雪覆蓋的山巒間,一樹山茶花開得正艷。
吃過飯,一家三口沿著胡同散步消食。青石板路兩旁掛滿了紅燈籠,光影在積雪上跳躍,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。幾個穿棉猴的小孩追逐著跑過,手里揮舞著熒光棒,笑聲像銀鈴般清脆。母親挽著鳳歲春的手臂,步伐比出院時穩(wěn)健多了,父親則走在前面,時不時回頭等她們,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霧。
“媽,您看這個?!兵P歲春在一個剪紙攤前停下,指著一幅“魚躍龍門”的剪紙,“夏花屬魚,她說要像鯉魚一樣跳過龍門,考上北京的大學(xué)?!?/p>
攤主是位滿頭銀發(fā)的老太太,正用剪刀在紅紙上靈巧地游走。鳳歲春買了十二生肖全套,想著回去教孩子們做手工課。付錢時,她注意到老人粗糙的手指上滿是凍瘡,忽然想起夏花冬天也總生凍瘡,卻堅(jiān)持寫字時不肯戴手套,說“會寫不好看”。
“姑娘是老師?”老太太把剪紙用紅紙包好,細(xì)心地系上金線。
“嗯,在云南支教?!兵P歲春接過紙包,指尖觸到老人關(guān)節(jié)處厚厚的老繭。
老太太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:“我孫子也在云南當(dāng)兵,說那邊山里孩子可苦了。”她轉(zhuǎn)身從攤位下面掏出個小布包,“這點(diǎn)針線活兒,給孩子們縫補(bǔ)用。”
布包里是幾團(tuán)彩線和一包針,針眼都細(xì)心地穿好了不同顏色的線。鳳歲春鼻子一酸,想起班上那個總穿著補(bǔ)丁衣服的男孩——他總說“衣服破了也能穿”,卻會在無人處偷偷拉扯過短的袖口。
轉(zhuǎn)過街角,糖人的甜香飄過來。玻璃柜里插著做好的糖龍?zhí)区P,老藝人正用熬化的糖稀勾勒一只活靈活現(xiàn)的兔子。鳳歲春掏出手機(jī)錄視頻,鏡頭里糖稀拉出的金絲讓她想起支教第一天,段乘給孩子們發(fā)的水果糖。
“給?!备赣H買了個糖鳳凰遞給她,“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。”
糖鳳凰在燈光下晶瑩剔透,鳳尾的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見。鳳歲春輕輕舔了一口,甜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,她恍惚看見夏花捧著段乘給的糖人,舍不得吃的樣子。糖稀折射出的琥珀色光芒,像極了山村教室傍晚時分的陽光。
“前面有表演!”母親突然指著不遠(yuǎn)處的人群。
廣場中央,三個赤膊漢子正舞動著銅制火壺。領(lǐng)頭的是個絡(luò)腮胡大漢,古銅色的肌膚上汗水涔涔,在火光映照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。鼓聲驟然急促,只見他一個鷂子翻身,壺嘴突然噴出三米長的火龍,熾熱的火焰劃破夜空,引得圍觀群眾驚呼連連。火光映照下,表演者肌肉的線條如同刀刻,與躍動的火焰構(gòu)成力與美的交響。
在這璀璨的火光中,鳳歲春卻看見了另一個畫面——山村的夜晚,沒有霓虹,只有星斗滿天;沒有火壺表演,只有孩子們圍著炭火聽段乘講《西游記》。夏花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北京的天安門,而此刻站在天安門廣場附近的自己,卻滿心都是那個點(diǎn)著煤油燈的小教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