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色衣擺被風(fēng)掀起又落下,如同他被命運反復(fù)揉捻的心意——他所謂對齊紓?cè)岬那殂海鋵嵰膊贿^是深宮中困獸望見草原星火時的本能悸動,是金絲籠里的雀鳥錯將掠過鐵欄的蝶影認(rèn)作自由。
他這時,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,所有的偽裝,所有的克制,在這隔絕了視線的瞬間轟然崩塌。他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蹲了下去,將臉深深地埋進(jìn)屈起的膝蓋里。滾燙的眼淚終于沖破了堤壩,洶涌而出,無聲地浸濕了玄色冕服上冰冷的金線蟠龍紋。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聳動,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堵在喉嚨深處,只有沉重的、破碎的呼吸聲,在死寂的寢殿內(nèi)回蕩。
為什么是他?為什么偏偏是他要背負(fù)這些?兄長的太子之位明明穩(wěn)如泰山,明明自己從未有江山之念,為何祖父的目光總是帶著那種穿透未來的篤定?那草原上渴望的自由,那火光中悸動的心跳,難道都注定要被這金碧輝煌的牢籠碾碎?
就在這時,一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停在了他身側(cè)不遠(yuǎn)處的回廊陰影里。那腳步沉穩(wěn),帶著歲月沉淀的從容。
李樽猛地一僵,所有的嗚咽瞬間卡在喉嚨里。他狼狽地抬起頭,淚水模糊的視線中,映入一雙玄色云紋錦靴,再往上,是明黃色常服的袍角。太上皇李玄,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那里,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,臉上沒有笑容,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和深沉的憐惜。他并未帶任何侍從。
李玄也緩緩蹲下身,動作依舊帶著昔日馳騁沙場的沉穩(wěn)。他就蹲在李樽面前,隔著一臂的距離,目光平視著孫子布滿淚痕、寫滿痛苦和迷茫的年輕臉龐。那雙曾經(jīng)令敵人膽寒的銳利眼眸,此刻沉淀著如海般的復(fù)雜情緒。
“朕知道你會難過,是因為你覺得你的人生之事都被全權(quán)掌握,你覺得你不能娶自己愛的人為妻?!崩钚穆曇艉艿?,帶著一種奇特的沙啞,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,直抵李樽心底,“所以,朕過來了?!彼恼Z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。
李樽怔怔地看著祖父近在咫尺的臉,淚水更加洶涌地涌出。這一刻,他不再是那個威震天下的開國皇帝,只是一個心疼孫兒的老人。這份無聲的理解和陪伴,比任何訓(xùn)斥都更讓他心防崩潰。
“爺爺……”李樽哽咽著,聲音破碎不堪,“為什么……為什么一定是我?哥哥……哥哥才是太子!我……我不會……”他急切地、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反駁著祖父那早已刻下的預(yù)言。
李玄的目光沒有絲毫動搖,反而更加深邃,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寒潭?!半拚f你是,”他打斷李樽,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、近乎天命的篤定,“你以后就一定會是的?!边@聲音不高,卻像一道無形的雷霆,重重劈在李樽心上,將他所有的僥幸擊得粉碎。
李玄伸出手,布滿歲月痕跡、卻依舊遒勁有力的大手,重重地按在了李樽劇烈顫抖的肩膀上。那手掌的溫度和力量,帶著一種沉甸甸的、無法抗拒的托付。
“樽兒,”李玄的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,一字一句,清晰地刻入李樽的耳中、心里,“你記住,等你坐上那個位置,這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你!你身邊之人并不重要,沒有幾個帝王的皇后是自己真正所愛之人,眼淚?那是懦夫才有的東西!你得把所有的苦、所有的淚、所有的委屈,都給我死死地憋回肚子里!一點痕跡都不能露!”
他按在李樽肩頭的手掌微微用力,眼神銳利如刀,直視著孫子淚光閃爍的眼睛:“從今夜起,從你踏進(jìn)這扇門起,你就不再是朕膝下可以任性哭鬧的孩子了。
你長大了,成婚了,你要像個真正的男人,像我們李家的種,天塌下來,你得程,都化作不得不從的鐵律?”
他只是轉(zhuǎn)身,沉默地走向那張寬大的、鋪滿百子千孫被的龍鳳喜床。動作有些僵硬地脫下沉重的外袍,只著素白中衣,然后掀開錦被一角,在最外側(cè)躺了下去。
他背對著白孜孜的方向,身體繃得筆直,如同一張拉滿的弓,無聲地將自己封閉起來。他沒有說話,只是閉上了眼睛,仿佛已經(jīng)沉沉睡去。
白孜孜垂眸掩去眼底轉(zhuǎn)瞬即逝的黯淡,指尖無意識絞著喜服上的金絲繡紋,聲音清淺卻透著恪守本分的克制:“既已拜過天地,自當(dāng)以禮相稱。往后還望殿下喚我閨名?!?/p>
床榻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吱呀聲,李樽閉著的眼眸掩蓋了眼底翻涌的暗潮,良久才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:“睡吧,皇子妃。”這刻意疏離的稱謂如同一把薄刃,將紅燭搖曳的曖昧盡數(shù)割裂。
寢殿內(nèi),紅燭依舊高燃,發(fā)出噼啪的輕響。濃烈的花香彌漫在空氣里。
白孜孜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,明亮的大眼睛看著那個背對著自己、渾身散發(fā)著拒人千里氣息的挺拔背影。她沒有生氣,也沒有委屈,只是眨了眨眼,帶著一絲好奇和探究。
然后,她自己也輕輕地、小心翼翼地挪到床的內(nèi)側(cè),學(xué)著他的樣子,和衣躺下。她沒有閉眼,而是側(cè)過身,一只手墊在臉頰下,在跳動的燭光里,安靜地、近乎貪婪地打量著近在咫尺的夫君的側(cè)臉輪廓。
那高挺的鼻梁,緊抿的薄唇,還有即使在睡夢中(她知道他并未睡著)也微微蹙起的眉心……這一切都讓她覺得無比新奇,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。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,長長的睫毛偶爾扇動一下,像一只在夜色中安靜觀察的貓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