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鱗豈是池中物
祖孫三人,沐浴在春日暖陽下,向著演武場走去。李樽的手被祖父寬厚溫暖的大手包裹著,側(cè)頭看著祖父剛毅的側(cè)臉,心中是滿滿的依賴與溫暖。皇兄溫和的笑容就在身邊,此刻的時光,如同御花園中開得最盛的牡丹,絢爛而美好。他尚不知曉,命運的巨輪,即將碾碎這片寧靜。
變故,發(fā)生在承平五十三年的初冬。
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,讓整個長安城提前進(jìn)入了凜冬。碎雪如鹽,細(xì)細(xì)地灑落?;蕦m西北角那座堆砌著奇石、引有活水的假山園林,在薄雪覆蓋下顯得格外清冷寂寥。
十四歲的李樽,正捧著一卷新得的孤本琴譜,興沖沖地穿過回廊,想去東宮找皇兄李昀探討。他與皇兄約好了,今日要合奏新曲。行至假山附近,一陣壓抑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爭執(zhí)聲隨風(fēng)飄來。
“…二弟,你、你怎可如此頑劣!此乃父皇御賜之物,快還我!”是李昀焦急又帶著喘息的聲音。
“皇兄,不過一個破硯臺嘛!借弟弟玩玩又如何?瞧你小氣的!”一個帶著明顯頑劣與挑釁的童音響起,是十五歲的二皇子李岑。他仗著母親劉貴妃近來得寵,小小年紀(jì)便已顯露出跋扈的苗頭。
李樽眉頭一皺,加快了腳步。轉(zhuǎn)過假山嶙峋的一角,便看見令他心頭一緊的一幕:太子李昀被李岑和兩個小太監(jiān)嬉笑著圍在中間,面色因氣憤和奔跑而漲紅,呼吸有些急促,正試圖去奪李岑手中高舉著的一方紫檀木盒——那里面正是父皇前幾日才賜給李昀的、珍貴的端州老坑洮河硯。
而李昀孱弱的胞弟、年僅十歲的六皇子李儒,則像只受驚的小兔子,瑟瑟發(fā)抖地躲在李昀身后,緊緊抓著兄長的衣角,小臉煞白,滿眼驚恐。
“李岑!住手!”李樽厲聲喝道,快步上前。
李岑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了一跳,回頭見是李樽,眼中閃過一絲忌憚,但隨即又被驕縱取代,梗著脖子道:“五弟管什么閑事?我跟皇兄鬧著玩呢!”
“鬧著玩?”李樽目光如電,掃過李昀因氣急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和李儒驚恐的眼神,聲音冷了下來,“把硯臺還給皇兄,立刻道歉!”
“憑什么!你們?nèi)齻€是不是就仗著是皇后娘娘所生,所以這般欺負(fù)我?”李岑被李樽的氣勢所懾,卻又不甘示弱,竟猛地將手中木盒朝假山嶙峋的石壁狠狠摔去!“不過一塊破石頭!”
“不要——!”李昀失聲驚呼,下意識地就撲過去想接住那飛出的木盒!他本就體弱,又急怒攻心,腳下被濕滑的薄雪一絆,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,整個人竟朝著假山下方布滿尖銳碎石和冰棱的斜坡直直栽了下去!
電光火石之間!
“皇兄——!”李樽目眥欲裂,所有的冷靜蕩然無存!他爆發(fā)出前所未有的速度,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了過去!在千鈞一發(fā)之際,他猛地伸出手臂,用盡全身力氣,狠狠推開了面前那個完全嚇傻、呆立在李昀墜落路線上的李儒!
李儒被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蹌幾步,一屁股跌坐在厚厚的積雪里,毫發(fā)無傷,只是嚇得哇哇大哭。
然而,李樽推李儒這一秒,已經(jīng)徹底斷送了自己救援李昀的可能。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,看著皇兄李昀的身體,如同斷了線的風(fēng)箏,在驚駭欲絕的目光中,重重地砸在嶙峋的假山石上,發(fā)出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膽俱裂的鈍響!接著又順著陡峭的斜坡,翻滾著跌落下去,最終一動不動地伏在冰冷的雪地上,身下,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鮮紅!
時間,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李岑和他身邊的小太監(jiān)早已嚇得面無人色,呆若木雞。
“皇兄——?。?!”李樽發(fā)出撕心裂肺的悲鳴,連滾帶爬地?fù)涞嚼铌郎磉?。他顫抖著手,不敢觸碰李昀扭曲變形、被鮮血染紅的雙腿,只能徒勞地、一遍遍地呼喚著兄長的名字,淚水混雜著雪水,模糊了他的視線。巨大的恐懼和自責(zé),如同冰冷的鐵爪,瞬間攫住了他年輕的心臟,幾乎要將他撕碎!
他救下了懦弱的李儒,卻永遠(yuǎn)失去了那個會溫柔笑著看他寫字、會耐心聽他彈琴、會包容他所有小性子的皇兄李昀…健全行走的能力。
自那日起,東宮便永遠(yuǎn)彌漫著苦澀的藥味。李昀的命保住了,但一雙腿徹底廢了,余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。曾經(jīng)溫潤平和的太子,眉宇間籠罩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和沉寂。他變得更加沉默,常常對著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,只有籠中那些不知愁苦的鳥兒清脆的鳴叫,才能偶爾喚回他一絲飄忽的神采。
李樽變了。那場血色的意外,像一盆混著冰碴的冷水,狠狠澆滅了他身上最后一點屬于少年的、不諳世事的跳脫。他變得更加沉默,更加內(nèi)斂,那雙曾蘊著金芒、清澈見底的眼眸深處,沉淀下一種超越年齡的、深潭般的沉靜,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、沉重的負(fù)疚感。
他幾乎每日都會去東宮,風(fēng)雨無阻。他會安靜地陪李昀下棋,會為他誦讀新得的詩書,會笨拙地學(xué)著推輪椅,小心翼翼地帶他去御花園曬曬太陽。他不再輕易開懷大笑,那份曾經(jīng)洋溢的明媚,被一種近乎刻意的溫和與細(xì)膩所取代。他開始更加拼命地讀書,習(xí)武,仿佛只有將自己沉浸在文武的磨礪中,才能稍稍麻痹那份蝕骨的自責(zé),也仿佛…是在無聲地回應(yīng)著祖父李玄那始終如影隨形的、沉甸甸的目光。
皇帝李志在震怒之后,以雷霆手段處置了李岑及其母妃,卻也只是將其短暫圈禁。他看著李樽的變化,看著他日復(fù)一日地照顧著殘廢的太子,看著他眼中那與年齡不符的沉重,心中亦是百味雜陳。對這個兒子,他有著對李昀所沒有的、更復(fù)雜的期待,卻也因那份過早降臨的“天命”預(yù)言,而始終隔著一層難以言說的距離。他給予李樽更多的關(guān)注,更多的歷練機會,卻也用更加嚴(yán)苛的標(biāo)準(zhǔn)要求著他。
時光在壓抑與無聲的砥礪中飛逝。承平五十九年,皇帝李志以其雄才偉略和鐵血手腕,歷經(jīng)十余載征伐,終于完成了天下一統(tǒng)的宏圖偉業(yè)。四十二歲的李志,站在太極殿前,接受萬國來朝,睥睨著腳下匍匐的萬里河山,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“千古一帝”。太上皇李玄,在萬眾矚目下,徹底將那象征著至高無權(quán)的傳國玉璽,親手交到了兒子手中。那一刻,李玄的臉上是欣慰,是釋然,目光卻越過山呼海嘯的人群,精準(zhǔn)地落在了侍立在御階之下、身姿挺拔如松的李樽身上。屬于李志的崇熙法,只有幾個簡單卻哀戚的音符,反反復(fù)復(fù),固執(zhí)地盤旋。那笛音里,沒有即將大婚的喜悅,只有一種被無形巨網(wǎng)籠罩的窒息感,一種對不可知未來的茫然,以及一種深埋在心底、連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…對某種自由與溫情的、無聲的哀鳴。
笛聲裊裊,最終被窗外清冷的夜風(fēng)吹散,不留痕跡。只留下窗前那個頎長孤寂的身影,在如水的月華下,被拉得很長,很長。十八歲的皇子李樽,站在他人生一個巨大的分水嶺上,身后是鐫刻著榮耀、傷痛與束縛的過往,而前方,是深不可測、被命運與權(quán)力交織的迷霧所籠罩的未來。